Prayers


          呃,教堂穹顶。深邃的灵魂之井。来自美国摄影师Richard Silver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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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刚刚投入【使用】时,九头蛇确认他此前的记忆业已清除完毕,每次任务完成后也不会费心给他洗脑。

 

他们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新生左臂上,忙于研究它不断出现的排异反应。在剧烈战斗后,这条金属臂总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,过热,失敏,脱离控制。如同一条巨大的银色怪蜥,死死咬住他的左肩,沉甸甸地扒在那里,交错齿缝间滴下长长一线发黑的血。

「新产品,soldier。」研究组长告诉他,语气兴奋,带着莫名的热切。「刚刚应用时难免出状况,但我们会搞定它的。」

他脸上的笑容让他难以理解。不过此时他已经难以理解大多数的人类表情了。

 

其实就算他们不能【搞定】,他也不在乎。

他甚至有点期待这种排异。尽管它确实很疼。

 

每次任务归来,他坐在束缚椅里,面无表情,听任那一群白大褂在他的左臂上叮叮当当敲敲打打,间或交换急促的言辞。当他们的叮叮当当牵起新一波疼痛时,他发现他的右手会不自觉地攥拳,似乎是想握紧什么转移注意。无用而古怪的习惯,他想。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养成这种习惯的。

不管以前他曾经能握住什么,现在他的指尖只会触摸到掌心干涸的血迹。此次任务的最后孑遗。

这种触感让他全身莫名绷紧,指甲不自觉地越刺越深,似乎迫切地想要确认掌心的灼烫来自于自己的体温,而不是什么人尚未冷却的血液。

伴随这种触感,刚刚数小时里发生的一切突然在他面前再度展开。

 

血。

任务。枪响。尖叫。

涣散的瞳孔。倒下的躯体。缓慢僵冷的皮肤

 

脑海中这些交错炸裂的画面,让他开始几乎渴望排异反应的到来。

排异带来疼痛,疼痛带来高热,高热带来混沌。而混沌之后,无知无觉的静谧黑暗就会如同一面柔软的帷幕降下,缓缓掩去眼前展开的一切画面。

值得宽慰的是,就像那些画面总会出现一样,排异总会及时到来,为他擦去前者的存在。

 

这样的体验在一次次任务后循环往复,他倒也逐渐习惯,甚至处之泰然。

直到那一天,他坐在束缚椅上,在神经重接的痛楚中攥紧右拳,摸到一片古怪的粗粝。

那是干涸的血迹。

他为这种触感怔忡片刻,然后望见一位金发的女博士,从虚空中渐渐现出形状。

他刚刚完成的【任务目标】。

 

在地下仓库的阴沉光线中,他看到她,就站在束缚椅前五英尺处,张开双臂,胸口绽出血花,缓慢后仰,金发在黑暗中无声飘拂起来。

他思考她为什么会摆出这种古怪的防御姿态,然后发现她身后,正颤抖着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。同样漂亮的金发。

所以她是一位母亲。

他想。然后脑海中炸开童稚的尖利哭喊。

 

血。

任务。枪响。尖叫。

涣散的瞳孔。倒下的躯体。缓慢僵冷的皮肤。

二十一克消失的重量*。不再能得到的拥抱和亲吻。哭喊与眼泪,哭喊与眼泪的无果。

 

他狂乱地攥拳,指甲刺入掌心流出鲜血,纤细的红线沿着掌纹扭曲成怪诞的图腾。

左臂的重量突然增加了一百倍。钢页嗡鸣。铁鳞翕张。白大褂们在头顶喊叫。

 

排异带来疼痛,疼痛带来高热,高热带来混沌,混沌带来一片片模糊破碎的图像,在他发暗的视野中飞速旋转,旋转成一穹昏黄的拱顶,如伞张开,将那些沾满血迹的画面隔绝在外。

那是一间小小的教堂,幽暗破旧,狭窄逼仄。挂着蛛网的骨架劵在头顶缓缓合拢成尖锐的锥形,仰面望去,它是如此高拔深邃,以致令人产生微微的晕眩,如一口汲取灵魂的井。

 

他看到他自己,和一个金色头发的瘦小男孩并肩站在这口井的下方,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。

「为什么我们要躲到这里来?」男孩质问他,语调是与他苍白脸色不太搭的气势汹汹。「明明是他们抢了那位老太太的钱包在先的!」

「因为他们他妈的有五个!因为他们每个的腰围都操娘的是你的三倍!因为老子不想花狗日的三个小时把你从地上铲起来黏回去!」

他听到自己如此回答,三句话里用了三个不同的粗口。

 

他们的争论激烈,声量却极低,各自的怒气压在急促的鼻息下方,可笑地咝咝作响。

他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压低声音。在他们藏身的立柱不远处,有一群修女正在做晚课。两个男孩渐渐停了毫无营养的斗口,悄悄观望。烛光氤氲,唱诗悠远,扎着白色头巾的修女们在圣歌中兴拜跪立,黑裙起伏如潮水,上面翻卷着一线柔软的白色浪头。

他打量修女的衣装,目光收回,落在自己胸口。

他突然想看看自己正穿着什么。

他旁边的男孩穿着一身样式刻板的学校制服,质地粗糙,洗得发白,在昏黄的烛影里晕开浅浅的光。他觉得自己也应该穿着相同的制服,可他看到他自己的胸前一片漆黑,触手冷硬,质地坚韧。一套战术装甲,他认出。

他的目光下移。他的腰间束着一条漆黑的武装带,上面沉沉缀满枪械,弹药和手雷。他的双腿捆缚漆黑的皮革。他的双足陷在一双漆黑的战靴里。

他无法自控地喃喃出声:「黑色…………为什么?」

 

「黑色是罪恶。」

金发男孩仍然望着那队黑衣修女,听到这一声,似乎以为这是针对修女衣装所发的疑问,没有回头,自顾自地解释起来。「而白色是上帝之光。」他指指修女发上扎束的头巾补充,跟着嘀咕一句。「主日学校*的Ross太太讲过好多次了,你倒是好歹记上一回呀。」

真的?他想起,似乎曾有人无奈地在查经考试前给他反反复复补习,告诉他:

修女黑裙曳地,象征人在世间拖着一身罪恶行走,唯有头顶白巾展翼,乃是上帝救赎的荣光一线未灭。*

他更加惶惑不安。他慌乱地扫视自己,想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点白色。

黑色。黑色。黑色。黑——

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。

他终于看到了白色。

他的左臂,一整条,都是银亮的金属。在摇曳烛光里,反射出死鱼肚腹般污浊不祥的白色。

 

他呼吸急促,右手不自觉地攥拳,却握住了意料之外的温暖事物。

站在他旁边的男孩转过头来看他,脸上是微微困惑的笑容:「唔?」

他正握着他的手。他掌心的温度,并非来自尚未冷却的血液,而是来自另一个人的稳定柔软的手。

不知为何他就安下心来。

他甚至笑起来,对那个男孩说:

「我们也来祷告吧。」

男孩睁大了眼看他,满脸的不可思议。

「are you joking?」他大叫,然后赶紧压低了声。「真的?主动祷告?主日学校里最顽劣的学生?Ross太太听到这话会感动得阑尾炎发作的。」

「为什么不?」他笑嘻嘻回答。「反正我们都跑到教堂来了。」

 

他握着那只手,暗中发力,向下一拉,他们俩就并肩跪在了教堂发黄的地板上。男孩险些跌倒,伸手撑地稳住身形,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,张嘴似乎想说什么,但他抢先开口了。

「我们在高天之上,爱我们的天父啊!」

他双手在胸前互握,十指交叉,语调甚是浮夸。金发男孩气恼又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,还是跟着念了下去。

他模糊记得他连《创世纪》的前三句经文都背不全,好像将耶稣最初选定的两个门徒记成过大卫和哥利亚斯*,在主日学校里天天撕《圣经》给邻座的女孩折纸玫瑰,到了查经的考试每每要人掩护【这个人是谁?】方能涉险过关。此刻,他却发现自己正无法抑制地背诵着幼稚的祷词起首,那些他儿时被迫填鸭且从未留心的经文。

他听到粘连破碎的音节从自己的唇角,断断续续地流出:

「不要定我有罪,要指示我,你为何与我争辩。

你手所造的,你又欺压,又藐视,却光照恶人的计谋。这事你以为美吗?

你的日子岂像人的日子?你的年岁岂像人的年岁?

就追问我的罪孽,寻察我的罪过吗?

其实,你知道我没有罪恶,并没有能救我脱离你手的。

你呼叫,我就回答,或是让我说话,你回答我。

我已陈明我的案,知道自己有义。

我的手中却无强暴,我的祈祷也是清洁。」

 

金发男孩原本跟他同声念诵着,却越来越慢,几近透明的蓝色瞳孔里不安愈积愈多,终于在这一句生生顿住,眼睛望向他,语气盈满担忧:「到底怎么了,你看起来好奇怪……Bucky?」

Bucky?Who the hell is Bucky?

他想问,却猛然头痛欲裂,仿佛在那个名字响起的瞬间戴上了美狄亚的金冠*。一片封冻的海面呻吟着迸裂,蛛网般的裂纹飞速生长开来,死去巨鲸的白骨一根根刺破冰层穿透血肉。他痛吼出声。

蓝眼睛的少年惊惶地朝他伸出手来,他下意识地想握住。而他的身体飘升起来,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朝相反的方向极速退去。

蓝色的眼睛,昏黄的烛火,黑裙白巾的修女,都在他的下方迅疾地缩小淡化,终于看不见了。他腾浮而上,被抽离出了那口高拔深邃的灵魂之井。

 

原本遥远的杂乱声音渐渐拉近了。

「喂!听到没?它在说话呢!」

「它还会说话?说什么?机油不够了吗?」

「等等!它在背《约伯记》——资产管理部的人是在搞笑吗?!」

「他妈的怎么回事?!」

「又是故障……别修了,先给它洗干净再说。」

「它记得任务——看样子以后每次都得再洗上一次。」

 

他睁开眼睛。

视野发暗。地下仓库的阴沉光线中,一汪鲜亮的红色正在他脚前悠悠荡漾,红色的正中仰面倒卧着一位金发的母亲,双臂张开,是保护什么的姿态。

有人正直接踏过那汪红色向他走来,鞋尖却没有沾上丝毫血迹。为什么?他困惑地思考。他尚未得出结论,他们就来到了他面前,大声吼叫难以听清的指令。跟着他的肩膀被粗暴地扯起,两个佣兵架着他走向一台看起来分外眼熟的机器。

他被人按倒,安静地躺进去。口枷塞进齿间。铁锁扣住双腕。冰凉的金属罩覆上脸孔。电流嗤嗤响起,剧痛狂暴地刷洗颅内,他放声尖叫,右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。掌心灼烫,他摸到一片古怪的粗粝。

 

那是尚未干透的血液,他突然明白,不是另一个人的稳定柔软的手。

 

而后他沉入黑暗。那是一片熟悉的黑暗,熟悉到令他安然睡去,不复疼痛。那黑暗纯粹而坚实,滤清了梦,无风无响,因而也无限接近死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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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)二十一克消失的重量:

1901年,美国Duncan Mac Dougall医生通过实验,测出人类灵魂重量为21克。此后这个说法广为流传,但该实验其实相当不严谨。

2)主日学校:

即Sunday school,教会于星期日早上在教堂等场所进行的宗教教育,内容以讲授基督教教理,检查圣经背诵情况为主。

3) 耶稣最初选定的两个门徒:

马克·吐温《汤姆·索菲亚历险记》中,熊孩子汤姆在背诵经文时搞出的事情。

4) 不要定我有罪,要指示我,你为何与我争辩:

圣经《约伯记》中,约伯质问上帝的言辞。语序有所调整。

《约伯记》是对【神义论】的一次探讨,试图对人类永恒的困惑——「为嘛好人没好报」这个操蛋的现象做出解释。

因为上帝与撒旦的赌约,义人约伯无罪而受难,一夕之间,儿女横死,家财荡尽,身罹恶疾,坐在自己家园的灰土废墟之中,用瓦砾刮身上流血的毒疮。

他的妻子对他说:「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?你弃掉神,死了吧?」约伯不从。

他的三个朋友前来探问,指责他【仍然以自己为义,不以上帝为义】,认为必然是他犯有罪孽才会招致惩罚,却还不引咎自责:「神岂能偏离公平?全能者岂能偏离公义?请你追想,无辜的人有谁灭亡?正直的人在何处剪除?」而约伯始终坚持自己没有罪孽:「我至死必不以自己为不正。我必持定自己的义,永不放松。」

俺用在此处,是由于……私以为,Bucky的生平遭际与约伯十分相似:同样身为义人,同样被视为罪人,同样无罪而受难,同样痛苦而坚忍地持守着自己的义。

5) 美狄亚的金冠:

伊阿宋之妻美狄亚赠给丈夫新欢的礼物,涂有毒药,戴上即会喷出火焰,越收越紧……有点像孙猴子头上的金箍。_(:з」∠)_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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