驭风者

【一】

十八岁的夏天,阿不思·邓布利多在梦中遇见一场大风。

他孤身一人,站在家乡广阔碧绿的夏日原野上,仰着脸,看着这场风越刮越近,迎面而来。

这场风不知从何处吹来,浩大汹涌,接天卷地,如同空气组成的巨浪,呼啸而至。风中包藏着火焰也包藏着冰雪,冰与火都随着风的前进而前进,交织,飞旋,且腾跃。

 

火焰的炙热和冰雪的寒气扑上了阿不思的面颊。

年轻的巫师感到了恐惧,也发现了自己心底奇怪的隐约期待。

他想逃走,双脚却定在原地,如同一座沉默的石像,注视着风的缓缓靠近。

 

【二】

“你听说了吗?巴沙特夫人的远房侄孙来她家做客了。”

第二天清晨,全家一起吃早餐时,阿不福思一边给阿利安娜的杯子里倒山羊奶,一边嘀咕:

“据说是给德姆斯特朗开除了,才跑到姑婆这里来打发时间,估计是个麻烦人物,最好别跟他过多纠缠……歪,阿不思,你有在听吗?你手上拿的那封骚包的信是谁写的?”

 

【三】

半个月后,阿不福思宣布,如果再有累昏过去的猫头鹰掉进他的汤碗,他就立刻将自家的所有送信猫头鹰放归自然。

还有格林德沃家的。

 

【四】

一天深夜,巴沙特夫人的远房侄孙突然敲响阿不思房间的窗户,邀请他一起去骑飞天扫帚。

在年轻巫师之间,这种邀约,相当于麻瓜男孩跨着单车邀请你一起去兜个风,其危险性仅次于邀请你一起去看夜光魔杖。

如果阿不福思听到了,他一定会派圈里最强壮的那头山羊出阵,跟格林德沃一决生死。

但阿不福思没听到。他睡在楼下的房间里,鼾声阵阵,如同一只幸福天真的小羊羔,浑然不知自家白菜危在旦夕。

 

“为什么要在这么晚的时候……”

阿不思穿着睡袍,红发披散,半跪在窗台上,微带踌躇,垂着眼睛往下看。

盖勒特仰起头与他对视,笑容漫不经心。他骑着扫帚,悬在空中,朝阿不思摊开一只手,风吹动他的衣袍,在夜色中像一只羽毛灿烂的金色大鸟。

“今夜,将有一场大风经过。”年轻的预言者宣布,“我们去见它。”

阿不思犹豫了一下,握住了他的手。

 

【五】

后来,随着阿不思年事渐高,名位渐显,他甚少再有机会骑上一次飞天扫帚。毕竟,这种惊险轻捷的运动,似乎更适合魁地奇球场上青春洋溢的年轻选手,而跟老教育家沉稳持重的形象不太匹配。

十八岁那年和盖勒特一起的这次夜空骑行,成为了他永久的怀想。

他们年少时的飞翔,穿越山川与星河,那么遥远又那么轻狂,悬在风声之上,自云端俯瞰世界,看人类在大地上向着天空举起灯火,渺小的一点两点三点,从脚底轻轻掠过。

 

【六】

他们驾驭着飞天扫帚,逆着月光的潮水,不断上升,最终悬停在了漫天星辰之间。

整个沉睡的世界都在他们的脚下。

窗户一扇接一扇地熄灭。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。有人悄悄掌起烛台写长长的信。晚归的醉鬼在小巷里跌撞行走,摸索回家的路。星光倾临的屋顶之下,人们酣然入梦,朝着枕头讲自己听不见的梦话,对万千星辰的造访浑然无知。深色的原野无边无际,铺展到大地的尽头,开始向着更广阔的夜空生长。

 

这时候,起风了。

这必将是一场极其盛大的风。阿不思坐在扫帚上面,可以听到头顶的星辰都在微微发颤,为即将到来的宏伟事物而屏息。下方的深色原野也仿佛有了预感,草浪翻滚起来,连天而去。

母亲在世的时候,曾经给年幼的阿不思讲过一个古怪的睡前童话:

风其实是一种远比我们古老的巨大生物,沉默透明,在天地之间,已然游走了千万年之久。如果风朝你而来,你当要退避。

 

阿不思按落扫帚,想要下降,暂时避过这场风。

但盖勒特抓住了他的手。

“不要退避!”他大声说,“阿不思,我们不要退避!”

 

阿不思转头,注视盖勒特的眼睛。他看见了火焰与冰雪。

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攫住了他。他想要追索这种感觉的源头,但来不及了。他没有时间了。

风要到了。

巨大的呼啸由远而近,充塞天地,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。

流云飞散,群星奔逃,万物辟易俯首,世界都向它敞开,天空成为风的道路。

 

而他们仍然并肩立于风的道路之上。

 

风来了。

盖勒特张开了双臂。

 

世界在他们的脚下翻滚。

森林起舞。

大海扬波。

所有的河流都开始飞翔。

无数的山岳奔跑起来,沉重的脚步震撼着大地。

人类的城市三三两两,散落在广阔的原野之上。此刻,它们在风的巨大吐息中颤抖,万千明亮渺小的灯火旋转不休,连绵起涌,涨落成一片光的潮汐。

 

风穿过了他们。

他们穿过了风。

 

【八】

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,阿不思频繁地回忆起这一刻被风穿越的感觉:

寒冷,窒息,如同潜入冰海深处。可冲出水面的那一刻,盛大的光明灭顶而来,每口呼吸都是无与伦比的快慰与满足,就像一场荣耀的凯旋。


那时候,他们太年轻了,也太傲慢了。

他们年轻傲慢到不屑于相信这样一个事实:

风,是可以将人吹散的。

 

风的力量柔软而强大,在无形之中将万物吹散,岩石崩解显形,山岳摧为碎片。

人无法与风对抗。无论你多么自信而有力。你可以战胜它于一时,但你终将失败。

如果你坚持立在风的道路上,不愿退避,你整个人都将会被风吹散。

在那不可抗拒的伟力之下,轻盈的呼吸与血肉都被吹散殆尽,只有沉重干枯的骨架滞留原地,中间孤独地跳动着一颗殷红的心,可以被轻轻摘取。

 

那个夜晚,他与盖勒特并肩迎战了一场大风。

少年们立在星空之上,握着彼此的手,相视微笑,自以为胜利。

要到很多年后,被那场大风吹散血肉的寒冷才开始一点点吞食他,从指尖一路缓慢咬噬,最终到达那颗失去所有屏障的孤独心脏。

 

【九】

阿利安娜倒下了。

格林德沃消失了。

阿不福思在葬礼上朝他挥出了拳头。

 

站在妹妹小小的坟茔面前,阿不思终于回忆起了那个梦境的结尾。

 

——他站在家乡的原野上等待风,而落日终于沉没在遥远的天空尽头。

于是风到来了。风拥住了他张开的双臂,呼啸着上升,上升,上升。

风将他托举到了夜空之上。

月光是一片晶莹而空远的沙漠,星辰涌动的巨河劈开沙漠,浩荡而来,喷溅瑰丽的浪花。水滴激昂升腾,光芒飞旋流转。白云如瀑,从他的脚下奔流而过,倾泻向星渊的深处。

 

太高了。他抓住风透明的手掌,试图在群星巨大的空隙之间站稳,忽然感到一阵高度带来的晕眩。

他回首,从云端下望。

在他立足的星川与云瀑之下,他的原野已被摧毁成一片焦土。风的足迹所过之处,低树与流莺都飞为一炬,遍地生长着冰霜的花朵,火焰丛生,成为今夏的新草。

 

【十】

那场名垂魔法史的决斗,是他与他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
他没有告诉格林德沃见面的地点,只带上魔杖,径直去了自己喜爱的地方。他像往常一样,挥洒雾气来隐藏身形,烟云弥漫,难以被发现。

于是,格林德沃呼唤了风。

刹那之间,烟云四散,光明洞穿白雾,他们的眼睛对视到了一起,他立在城市的最高处等待他。

 

【十一】

邓布利多偶尔会自嘲地想:

如果风也拥有记忆,当年的那场大风应该会永远记得那一对骄傲又天真的少年人,或许,还会为他们如今的结局轻轻发笑。

 

他们曾经并肩立在风的道路上,看星垂平野,月涌大江。

面对那场大风,少年们惊叹它的瑰丽与盛大,也同时生出了征服的渴望。

他们失败了。他们被吹散了。

 

而今,他们一个永陷缧绁,一个终身自锁,一个困坐于孤堡,一个固守于校园。曾经试图并肩对抗世界上最自由的事物的人,最后成为了彼此的囚徒,披戴着各自的镣铐,在狭隘的天地里默数年月。

 

【十二】

其实,万物都是一场风。

时间是一场风,光明是一场风,漫天星辰是一场冻结的风,飞鸟走兽是一场流动的风。

人类世代栖居其上的大地,也只是一场格外缓慢的沉重大风。

万物都在风中,飘摇且变幻,无所归依,无从信靠。

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,都是虚空,都是捕风。*

 

每个人都是一场风,呼啸着,从这个世界上刮过去。

等阿不思很老很老了,老到不再适合骑飞天扫帚,也无力再与风抗衡,他才恍然发现这件事。

 

有的急,有的慢。

有的痕迹深,有的痕迹浅。

有的吹向远方,有的止于此处。

有的带来一些东西,有的带走一些东西。

 

一代又一代的人,一场又一场的风,早已将这个世界刮成了一个变幻的巨大沙漠。组成山脉的沙粒被风裹挟着,飞翔到万里之外又落地,再次成为山脉。父亲的风造就了山脉,被儿子的风吹走,又被孙辈们吹回。

人追逐着人。风覆盖着风。一个人的风越来越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。

 

邓布利多自己也成为了一场风。

到了这个年纪,他已经可以看见自己在世界的沙漠上刮擦出的痕迹,深刻而漫长,雕刻进岩石之中,后来人的风将很难抹去他留下的痕迹。

而那场叫作格林德沃的风,来势汹汹,在邓布利多的生命里,刮了将近百年,将他的夏日原野吹得一片荒芜,仍然寂静地呼啸着,还没有任何歇息的迹象。

风声无休无止,裹挟着冰雪与火焰,从他的世界上刮过去。

 

【十三】

他从被闪电击中的塔楼上坠落。风声从耳畔尖啸而过。

 

【十四】

国王十字火车站白雾弥漫。

在没有风声的永恒寂静之中,他孤身坐着,观看那个风声从不停息的世界。

他看见,一场悬绝在世界高空的盘旋之风,终于收束了巨大的透明羽翼,缓缓降落在他白色的坟墓之上。火焰熄灭,冰霜消融,金红的灰烬与清明的雪水覆住大理石的表面,像安静敛起的羽毛。


——他的风散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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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传道者书》:

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,都是虚空,都是捕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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