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树施它活

一个平凡的星期五，年轻的须弥书记官艾尔海森准点下班，回家路上，顺便从海鲜市场买了一条金色大鱼，当作晚餐。

本来他不准备买鱼的。吃起来还要吐刺，太麻烦了，不便看书。

但是，当时，那家水货摊主正在门口叫卖揽客，见艾尔海森衣着清贵，气度不凡，认定了他是个值得一宰的阔佬。摊主跳出来，竭力拖住艾尔海森的脚步，扯着他喋喋不休地夸口：

“学者先生，买食材吗？吃鱼怎么样？我这儿的鱼条条鲜活，绝对没有死的！不信你看——”

艾尔海森跟着摊主的指引，抬头向巨大的水族箱望去。确实，透明的玻璃中，许多五彩缤纷的鱼类扑腾着浪花，自在遨游，上下翻飞：花鳉、赤魔王、真果角鲀、青果角鲀、吹沙角鲀、暮云角鲀、沉波蜜桃、翡玉斧枪鱼、青金斧枪鱼……

除了一条浮在水面最上方的金灿灿的大鱼。它似乎正在忘情投入地疯狂仰泳，肚皮翻白，口吐泡沫。优美从容的姿态中，充满了一种死不瞑目的岁月静好。与众不同，别具一格，看起来格外醒目。

 

“…………”

老板和艾尔海森，双双仰望着这条勇猛的仰泳健将，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漫长而尴尬的沉默。

这名摊主，虽然也是个卖鱼的，但毕竟不叫高启强，没有当场杀人灭口的黑道魄力。他干笑几声，打着哈哈，故作慷慨地宣布：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，这条，呃……绝对是上一秒刚死的。便宜卖给你。”

 

艾尔海森本想拒绝，但摊主砍得实在是太多了。

最后，他以几乎白送的价格，拿到了这条沉甸甸的大鱼。鳞片璀璨，品相完整，除了不幸英年早逝之外，没有任何缺点。距离它的光荣驾崩，应该还没隔太久，看起来还是颇为漂亮。

艾尔海森虽然不怎么吃鱼，可眼下掂量着这肥美饱满的鱼肉，沉吟半晌，还是转身去隔壁香料店，买了一包阿佩普龙王牌酸菜鱼调料。

 

回到空荡荡的单身汉大宅，艾尔海森放下公文包，换上绒拖鞋，简单洗了个手，就穿起了做饭专用的鸡精围裙。他一个人住，日子久了，对这些家居饰品向来没啥审美追求，十分随便。这件太太乐鸡精围裙，还是去年在桑歌玛哈巴依老爷杂货店买调味料送的。

将鱼丢进厨房的水池，艾尔海森转身走到流理台前，熟练地切葱拍蒜调佐料。拿过阿佩普龙王牌酸菜鱼调料，沿着封口，利落撕开。再起锅架火，烧上了水。最后，取出长刀，准备片鱼。

他回过头去，却愕然发现——一条金灿灿的美人鱼，正风情万种地侧坐在自家的菜板上，仿佛是盘踞在波涛中的礁石之巅，准备用悠扬的歌声引诱过往的倒霉船舶。

注目细观，此君容貌俊美，金发飘逸，眼眸灿若星辰，皮肤白到发光，头上戴着精致的海葵花环，胸口还吸着两个粉红色的贝壳奶罩，尾巴双侧装饰着八只闪闪发光的大牡蛎。简直是从迪士尼童话歌剧里走出来的海洋王子，只差在他家厨房荡气回肠地播放《Underthe Sea》的立体环绕背景乐了。

 

艾尔海森还没来得及给迪士尼打侵权举报电话，就听这块案板上的鱼肉（字面意义）开口说话，毫无惊慌之意，坦然声称：

“您好！很高兴认识您，银色的人类先生。我叫卡维，是整片须弥海域最厉害的建筑设计师，因为建出了史上最伟大的海底宫殿，不幸破产。为了抵债，我不得不把自己卖身给海鲜市场。您慷慨解囊，把我从鱼贩的水族箱中拯救出来，必然是义薄云天，气冲霄汉的侠士。感激不尽！”

先不说这个破产的原因真的十分离谱，听到末尾提到鱼贩的水族箱，艾尔海森不禁脱口问道：

“哦，原来你还没死啊？”

这话听着很不礼貌，但好在对方并不介意，反而颇为自豪：

“对啊，我当时只是闲极无聊，正在练习仰泳。那位摊主可能是看我身姿夭矫，体魄强健，才把我大力推荐给你的吧？”

何止大力推荐啊，简直是恨不得当场把你直接推去出殡，就地火化，风光大葬了。

 

当然，艾尔海森为人沉着，冷静含蓄，不会如此心直口快。他斟酌了一下，没有说出真相，只是平淡地回答：

“摊主确实大力推荐我把你买走。”

那自称海底建筑师的人鱼闻言，漂亮面孔上露出歉疚的神情：

“啊，抱歉，我忘了售价的问题……那你这么爽快地买下我，花了多少钱呢？陆地上的货币，是叫作摩拉吧？我这么珍稀昂贵，绝对耗费了你一大笔摩拉吧？”

也不是很少，阁下身价220摩拉，确实要比两个提瓦特土豆的价钱贵一点呢。

但为了维护眼前人鱼脆弱的自尊，艾尔海森还是没有明言：

“无所谓，我负担得起。”

 

可卡维明显当了真，忧虑起来，小心翼翼地说：

“对不起，我目前还处于负债状态，可能没法马上还钱给你……但我会在人类世界努力打工攒钱的！就算去那家什么麦当当炸蟹黄堡，我也一定会把我的身价偿清！”

艾尔海森感到一阵阵的困惑、荒谬和无语。如果不是他本人素来清醒理性，从不做梦，他真的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——在这个乏味的工作日，下班回家，折腾到快八点了还没吃上晚餐。因为，他买的晚餐突然坐在菜板上，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歉，声称要去麦当劳打工，靠炸蟹黄堡攒钱，给自己赎身。

艾尔海森甚至不忍心告诉这位天真烂漫的人鱼朋友：其实，只有蟹老板的海底快餐店会卖美味蟹黄堡。如果真的想要靠炸蟹黄堡攒钱，你就不该入职“麦当劳”，而是应该入职“蟹堡王”；你就不该是一条人鱼，而是应该成为一个海绵宝宝。

小吉祥草王在上，整个事情的魔幻经过，就算讲给博闻广见的生物学家提纳里听，他都必然会当机立断地给健康之家打电话，喊医生赶快派救护车过来，紧急抢救吃错蘑菇的书记官。

 

这位天真烂漫的人鱼先生却还不罢休，满脸关怀地继续说道：

“这样吧！我听说，独居的青春繁殖期人类都很寂寞呢。虽然钱暂时还不上，但作为报答，接下来的日子里，我可以扮演你的室友，给你凄凉孤寡的单身生活增添温暖。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
……不怎么样。

艾尔海森深吸一口气，赌上所有人类的尊严，驳正道：

“我并没有处于繁殖期。”

卡维露出惊讶的表情：

“啊，为何？我们鱼类都是性成熟之后，在春季进入繁殖期，可以交配产卵。现在正是春季，你看起来也是完全性成熟了的样子呀？难道说，你的交配器官——用你们人类的说法，呃，是叫作——羊尾？”

艾尔海森真的，不想和一条鱼探讨自己是否阳痿。他默然闭上了眼睛。

卡维似乎以为他默认了，神色由震惊转为同情，声调温暖地抚慰道：

“没关系，几秒钟也很厉害了……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？”

艾尔海森沉默地站在厨房里，穿着太太乐鸡精围裙，听着卡维充满同情的话语，手里犹自拿着一袋已开封的阿佩普龙王牌酸菜鱼调料。忍了又忍，艾尔海森终于还是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，吐出了一句直指灵魂的问话：

“……你是我买回来的晚饭食材，现在活了，那我今天晚饭吃啥？”

 

当天夜里八点，两个人，或者说一个人和一条鱼，还是吃上了来之不易的晚餐。

卡维别无他法，眼含热泪，把他胸口的两个粉红色的贝壳奶罩默默摘下来，交给了艾尔海森。艾尔海森将之码料上锅，烤成了一盘香气扑鼻的粉丝蒜蓉扇贝。

见状，卡维又忍痛贡献出了头上缤纷多彩的海葵花环。艾尔海森遂把漂亮海葵通通剁掉，做成了一道简单快手的红烧海葵。可谓极尽牛嚼牡丹之能事。

整个焚琴煮鹤的冷酷烹饪过程中，艾尔海森唯一体现出人类道德感的地方，在于：拿走卡维尾巴上装饰的八个闪亮大牡蛎之后，他总算良心发现，照顾卡维的口味，煮成了一盆滋味厚重的奶油牡蛎浓汤。

非常大煞风景。但确实都很好吃。

卡维含泪吃了两碗。

 

失去了贝壳奶罩、海葵花环和牡蛎尾饰之后，卡维仿佛失去了一部分的灵魂。整条鱼不再像刚刚登场时那样，周身布灵布灵环绕着迪士尼歌剧的彩光了。他原本明媚的面孔，也褪去了八颗白牙的闪亮笑容，流露出被生活毒打了一顿后的沮丧与迷茫。就是说，看起来，更像一个随处可见的正常人类了。

在这里，有必要说明，此时，卡维的鱼尾已经变成了人类的双腿，乍一晃眼，似乎完全就是一个美貌的精神小伙。他变出人腿的原因，主要在于：艾尔海森家的厨房水池容积过小，他不想以鱼尾姿态盘在里头，端着碗吸溜喝汤。太憋屈了。

整个人腿和鱼尾的切换过程，没有花上两秒钟，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周本BOSS变身速度。艾尔海森还没看清，卡维就已经在餐桌旁边一屁股坐下，抄起勺子狼吞虎咽，啊不，鱼咽。

 

艾尔海森瞳孔地震。

不是为了眼前“大变活鱼”的魔术表演，而是因为——卡维变出的人类下半身，没穿裤子。

优美，颀长，白皙，而且没穿裤子。

此时，他上半身的装饰品都已被洗劫一空，成了盘中佳肴，连两个咪咪都失去了贝壳奶罩的荫蔽。再搭配君子坦荡荡的下半身，坐在桌边胡吃海喝的卡维还乐呵呵晃着两条大白长腿，看起来，就很像一个裸奔的变态。还是一个饿疯了的裸奔的变态。

 

艾尔海森真的没有想过，自己竟有一天，会发出这样绝望的吁请呼喊：

“穿条裤衩子吧你！”

卡维叼着勺子，愕然抬头看他，注意到书记官几乎扭曲的清俊面容，小心翼翼地问：

“抱歉，我不太懂人类的餐桌礼仪——在你们这儿，上桌用饭之前，必须要先穿过一道叫作【苦茶籽】的门吗？”

艾尔海森实在没有力气跟这条鱼解释。他冲进自己的房间，从衣柜里扯下几件闲置的衬衫和长裤，再抱着它们冲出来，扔给一丝不挂正在干饭的卡维：

“穿上！”

卡维满脸迷茫，抱着艾尔海森扔来的衣物，眨巴眨巴眼：

“啊？可是……怎么穿呢？”

艾尔海森同样真的没有想过，自己芳龄不到三十岁，居然就被迫喜当爹，要手把着手教一个好大儿穿裤子。

好容易给他套上了，艾尔海森的体格又比卡维健硕不少，不合身的衬衫松松垮垮，裤子更是随时有滑落的风险。卡维虽不理解这些人类纺织物的意义，但还是比较配合，只好一手抓着裤子，一手抓着勺子，忘情投入地干饭。

最后，还是艾尔海森看不下去，直接把身上的太太乐鸡精围裙解下来，让卡维系在腰间，把裤子固定住了。卡维暂时不再有走光之虞，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狂野的混搭美感，上穿男友衬衫，下着宽松长裤，中间横系一条太太乐鸡精围裙，似乎可以直接空降某些前卫新潮的时装周T台，开始原地走秀。

 

夜色已深，等最后一滴奶油牡蛎浓汤被卡维喝完，艾尔海森站起来，开始收拾餐桌。卡维急忙跟着起身，学着艾尔海森的模样，帮忙归置一片狼藉的杯盘碗筷。

艾尔海森怕他不惯持握陆地器皿，失手打碎，割伤自己，便摇头示意：

“我来就好，你放着吧。”

卡维还是执意要帮忙做家务，艾尔海森无可奈何，把碗盘收到厨房水池，随便给他指派了一项任务：

“去洗碗吧。”

卡维很高兴的样子，连声应是，快步跑到水池面前。而后，呆了一下，小心翼翼地问：

“呃……请问，该怎么洗？”

艾尔海森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。

见状，卡维面露愧色，低头道歉：

“不好意思。在海底，杯盘碗筷都由水流自动清洗，我暂时还不习惯在陆地上生活。”

艾尔海森道声无妨，自己挽起袖子，快速洗完了所有碗盘。卡维一直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站着。

艾尔海森不禁叹了口气，认真地问：

“那么，接下来的日子，你确定还要长居陆地？先说好，我虽然是青年人类，但并不寂寞，没有处于繁殖期，也完全不需要什么温暖陪伴。你不必为了所谓报答，就强迫自己脱离熟悉的海洋环境，格格不入地磨合适应陆地生活。我也同样完全不需要你偿还身价，你吃完这顿，完全可以直接跳回水中，从此天高海阔，任意遨游。”

 

人鱼先生漂亮的面孔略微泛红，吞吞吐吐道：

“这个嘛，其实，嗯……我暂时只能留在陆地上。”

“哦？为何？你回不去了？”

艾尔海森挑起眉毛：

“是没有返回海洋的通道吗？我家的浴缸、洗手池、抽水马桶，都与须弥的地下水系统相连，任君撷选。”

卡维连连摇头：

“不是这个原因。而且，我们也绝对不会通过跳入抽水马桶回到家乡。我知道，你们人类文化中，有着【抽水马桶连接着异世界】这种神奇理论，但我们……呃，比较爱干净。”

“那究竟是为什么？”

艾尔海森懒得纠正他对人类文化的错误认知，直截了当地追着问道：

“难道说，你为了拥有独立行走的双腿，跟海底女巫做了交易？想要回去，就得让你的五个姐姐把头发交给海底女巫，换到一把刀子，在太阳升起以前刺进我的心脏。当我的热血流到你脚上的时候，你的双脚便可以又化为一条鱼尾，恢复原形，返回海洋？”

“不，怎么可能？我岂会谋害他人？”

卡维迭声否认。

艾尔海森抱着双臂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：

“那究竟是什么原因，让你要留在陆地上？”

 

如果说刚才卡维的面孔只是略微泛红，那么他现在无疑是一颗煮熟了的深海大虾仁：

“好吧，我承认，我之前没有把实情完全讲出来……我确实和海底女巫多莉小姐做了交易，但后果并非失去声音和鱼尾，而是——我给她建出了最伟大的海底宫殿，自己却不幸破产，现在还欠着人家一大笔债呢。听说最近陆地对海洋的货币汇率十分理想，我就想上岸打工，努力攒钱，早日还清欠款，恢复自由之身。”

“你给客户建房子，自己反而欠了债？”

这卧龙凤雏一般的神奇操作，艾尔海森真是百思不得其解：

“还有，你既然自称整片海域最厉害的建筑设计师，想必有不少利润丰厚的业务订单吧？怎么一点积蓄也没剩下，沦落到海鲜市场，差点成了一盘金枪鱼刺身？”

卡维似乎对于破产的话题十分羞耻，不敢直视对面的艾尔海森，低头小声解释了一番。艾尔海森从他的念念叨叨中，获知了海底宫殿被漩涡毁灭又重建的魔幻经过。以及，卡维平日是如何将自己的积蓄都抛洒出去，投入到《筹建希望工程珊瑚礁海底小学》《捐款素食主义鲨鱼互助会》《贫困留守鱼苗一对一帮扶行动》……等等慈善活动中去，连一颗海白菜都没有给自己留下。

 

即使是艾尔海森，也不禁沉默了片刻，怀疑卡维是不是在海底待久了，脑子不可避免地进了水。

他冷静地总结道：

“所以说，你沦落至此，皆因你对他人大施恻隐之心，自己却甘愿受苦受难，一无所取，一无所获？”

“怎么能说我一无所获呢？”

卡维不服，奋起抗辩：

“你不懂，苦难才是艺术的源泉！”

“如果，苦难当真是艺术的源泉……”

艾尔海森幽幽地盯着这位海底来客，语气凉丝丝地说：

“那你就是一个全方位的草坪喷灌水龙头，将艺术的光洒遍大江南北，造福了整个区域的植物，自己却只落了一身受苦受难的铁锈。”

 

金色的喷灌水龙头闻言，抿唇不语，绯红的眼眸安静地垂下，露出些许被刺伤的神情。艾尔海森不觉心头一软——他今晚心软的次数，已经快要超过此前人生的总和。艾尔海森相信这是个十分不妙的坏兆头。

于是，他叹了口气，扬扬手，示意卡维跟过来。他带着人鱼建筑师，巡游了一圈自家私宅，一边熟悉整体的格局方位，一边介绍详细的家具用途。最后，艾尔海森将卡维引入空置已久的客卧，宣布这里以后就是卡维的房间，随他使用：

“从今晚起，你就在此休憩吧。可能东西不全，如有需要的起居生活用品，明日就去采购。这里没人住过，衣橱床品都是全新的——或者你更喜欢睡浴缸？”

卡维拼命摇头，而后拉住艾尔海森的手，真诚地道谢：

“谢谢你。其实，在我决定上岸之前，我的前辈和朋友们都劝我别去，认为人类都又坏又无聊。但我却有幸遇见了你这样的人类，虽然真的很无聊很无聊……可真的很好很好。”

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抽回手：

“……如果你不说前面那句话，我会更感动一些。”

 

各自归寝，一夜无话。

次日清晨，虽然是不用上班的周六，艾尔海森还是起了个大早，敲响卡维的房门，准备带他去采购适合的个人生活用品。

然而，他敲门许久，未有回应。推门进去一看，才见已经鱼去房空，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在床上。

难道说，这位海底建筑师还是改变了注意，觉得人类毕竟不值得信任，最终不辞而去？

怀着莫名的烦躁，艾尔海森走向厨房，想给自己磨杯冰咖啡镇定一下。经过餐桌，发现桌面中央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黑色的……信纸？

他凑近细观，终于看出这原来是一片薄薄的美好时光海苔，其上蘸取金色的蜂蜜芥末酱为墨，写着飘逸隽美的华丽字体：

“我去找工作啦！早餐在桌上哦！ÒᗜÓ”

艾尔海森这才发现，桌上摆着的那堆绿油油的东西，居然是“早餐”——分别是一盘凉拌海草、一盘凉拌海藻、以及一盘凉拌海带。

艾尔海森浅尝些许，对海底居民的生活水平深表哀悼。而后，亲手磨了咖啡，烤了面包，将这些海底珍馐放进冰箱，留给卡维自己享用。

 

接下来的半天，艾尔海森照常舒服地窝在他的书房中，独自阅读，消磨时光。只是这次，他额外将关于人鱼的神话集编翻出来重温了一遍。

读至日光渐移，快到午餐时分，艾尔海森出门一趟，到就近市场买了些简单日用和新鲜食材。不知道卡维什么时候回来，这鱼也没有留下什么微信、QQ、手机号码，艾尔海森也没法联系他。也许，他应该捡个神奇海螺吹一吹。这么腹诽着，艾尔海森还是买了许多卡维似乎偏爱的乳制品与水果。

他回到家中，先起锅炖肉，又做黄油鸡，再另调了一碗蔷薇奶糊，冰镇起来。

 

就在一锅萨布兹炖肉快要收干的时候，门铃响了。

艾尔海森放下汤勺，走到门厅，拉开了门。

一只失魂落魄的美人鱼站在他的眼前。

卡维依旧保持着双腿直立的人形姿态，可艾尔海森一看见他，就知道此君伪装人类打工的计划肯定失败了。

卡维整个人，光是站在那里，看起来，就有一种狂野的混搭美感：脖子以上的部分，他金发灿烂，面容明丽，端的是皎如玉树，一表人才；与此同时，脖子以下的部分，他上穿男友衬衫，下着宽松长裤，中间横系一条太太乐鸡精围裙，脚蹬一双老旧开线的单身汉人字拖……简直可以当场空降某些前卫新潮的时装周T台，开始原地走秀，主打一个丐帮九袋长老风格。

没错，这位来自海底的天才建筑师，就穿着昨晚那一身狂野混搭，原封不动地走进人类社会，自信满满地去寻找工作机会了。

果然，卡维进门第一句话，就是垂头丧气的：

“抱歉，他们不愿雇佣我。”

这他妈不是废话吗？你穿成这副狂野模样去应聘，除了太太乐鸡精品牌形象大使，有哪个公司的HR会雇佣你？

艾尔海森按捺住强烈的翻白眼欲望，将他迎进门来，让他换上刚才顺手买的盗宝鼬毛绒拖鞋：

“午餐做好了。事已至此，先吃饭吧。”

卡维乖乖听话，换上新款的毛绒拖鞋，解下腰间的太太乐围裙，精神得到些许提升。他坐在餐桌旁边，吃了几勺柔滑冰凉的蔷薇奶糊，终于有了力气，开始对艾尔海森讲述他短暂而曲折的陆地求职之旅：

“我出了门，边走边看，沿途观察到有些餐厅、便利店、水果摊在招人，就过去问：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？他们打量着我，露出震撼万分的表情，然后纷纷谢绝。

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，只好继续寻找。突然，发现有家装修豪华的水族馆贴出告示，声称他们正在招聘《美人鱼特色水下表演》的员工。

我很高兴，心想：这个岗位难道不是天生为吾辈而设？就去应聘了……”

艾尔海森将香气浓郁的黄油鸡推在卡维面前，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：

“然后呢？”

卡维浅浅地尝了一口。裹着厚重黄油的柔润鸡肉，令他眼睛一亮，非常喜欢。他再叉了一块鸡肉，边吃边道：

“进了水族馆，看到面试官。他们先是说，美人鱼演员只招女孩。然后，上上下下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，又说我虽然穿衣品味颇为古怪，但胜在皮相条件十分优秀，就算是男孩也可以破格选用。”

艾尔海森给卡维盛了一碗预留的炖肉浓汤，自己拿了一块没有汤水的韭菜盒子，这才坐在卡维对面：

“接下来？”

卡维含着勺子，陷入迷茫的追忆：

“接下来，他们就开始业务方面的考查，问我会不会教海豹拍手，驯海狮顶球，骑海豚摩托？我很诚实，坦言我都不会，毕竟海豹、海狮、海豚兄弟们都有自己的日常生活，为何要去强迫它们拍手、顶球、当坐骑？

他们听了脸色就不太好看，又要我出示我的潜水资格证。

我回答说：我天生就会潜水，刚从鱼卵里孵化出来就开始游泳了。

结果，他们骂我是个深井冰，把我直接赶出来了。”

卡维对于这个词显然耿耿于怀：

“深井冰，是什么意思啊？我出生在热带海域，从来没见过水流结冰呢。”

艾尔海森折中一下，尽量婉转地解释：

“就是骂你脑子不好的意思。”

卡维特别委屈：

“我脑子可好了，在海底捞大学建筑系读书时，绩点排名永远都是第一呢！”

 

不仅没有找到工作，反而遭受了严重的鱼格侮辱。年少有为的海洋建筑师，被险恶的陆地生活狠狠教育了一番，眉目间终于流露出些许灰心之意：

“也许，珐露珊前辈说得对，我确实不应该妄图融入人类的陆上社会……”

艾尔海森静静地看着他：

“你自称海底建筑师，为何不去那些建筑设计工作室看看呢？”

卡维苦笑一声：

“我……毕竟没有设计过陆地上的建筑，也不熟悉人类的语言文化和艺术审美。而且，我现在还不会使用人类的测绘工具，我自己原来的测绘方式，又是——”

讲到此处，他突然收口不言，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艾尔海森却毫不动摇，开始一一逐条反驳他的论点：

“在漩涡之下，你都设计出了能抗住深海高压的瑰丽宫殿，陆地上的建筑对你来说，只会更加易如反掌；我家有一整座书库，人类语言文化和艺术审美的精华，皆囊括其中。只要你愿意学，我都可以亲自教给你；至于测绘工具……我猜，你还别有隐情未诉？”

卡维神情忧虑，摇了摇头，低声说：

“唉，我自己来陆地冒险就算了，怎么还能连累他人呢？”

 

艾尔海森还是没能明白他话中之意，正要追问，突然，身后的玻璃窗传来了一连串清脆的敲击声。

艾尔海森诧异回头：此处是他的私宅，周围的邻居都知道这里住了一位性情冷淡的教令院高官，平时绝少有人打扰。寥寥几个朋友，如果拜访也只走正门，怎会孩童般地敲窗作耍？

这一回头，艾尔海森看见了一只正在狂敲他家窗户的……漂浮贝壳？

那只贝壳，金绿双色，足有一个手提箱那么大。它漂在空中，如被无形水流托举，显得轻盈而自然。两壳不断开合翕动，仿佛在着急地呼喊什么。观其内里，上壳明亮如屏幕，下壳罗列如键盘。贝壳表面的花纹，居然还组成了一张颜文字小脸，在

o(^▽^)o

(‧_‧?)

( ´•︵•` )

。゜゜(´Ｏ`) ゜゜。

等等表情之间，疯狂切换，来回流转……

这是个啥？

艾尔海森都看得愣住了。

 

卡维却面色骤变，猛然站起来，冲到窗边，大喊一声：

“小梅？！你怎么来了？”

那只名叫“小梅”的漂浮贝壳，终于忍不住，直接哗啦一声，破窗而入，一头扎入了卡维的怀抱：

“哔啵，哔啵，哔哔啵啵！”

卡维立刻心疼地抱住它，像哄孩子那样，一边轻轻拍抚，一边轻声问道：

“小梅，我不是把你托付给了珐露珊前辈了吗？你怎么又独自跑到陆地上了？”

小梅的前盖上露出一个“(T_T)”的哭哭表情，然后屏幕亮起，开始输出一连串磕磕绊绊的电子文字：

“珐露珊奶奶，人很好。对小梅，也很好，天天给小梅喂海藻糖。可是，爹咪，还在陆地上。一个人。小梅，担心。”

卡维摸着小梅，像天下所有操心的父母一样叹气：

“小梅，爹咪说过了的——陆地充满未知的危险，爹咪是迫不得已才上岸打工，怎么放心把你也卷进来？乖，快回前辈家去吧！爹咪打完工，就回来接你。”

小梅拼命地摇晃自己，激烈地表示反对：

“小梅，不回去。小梅，要陪在爹咪身边。小梅可以帮爹咪测量。帮爹咪画图。帮爹咪打架。帮……”

艾尔海森一直站在远处，旁观着这出楼台会，相见欢。至此，终于拼凑出完整的前情，上前一步，问卡维道：

“所以，这就是你原来的测绘工具、掌上电脑和移动iPad？”

卡维大惊失色，急忙捂住小梅的耳朵——也不管贝壳有没有耳朵，冲艾尔海森悄声谴责：

“你怎么能这样冷酷功利地形容小梅？小梅是我收养的孩子，我最杰出的助手、伙伴和搭档！”

 

一条人鱼，居然收养了一个扇贝，给扇贝当爹又当妈。明明他俩毫无血缘关系，连生物谱系都隔了祖宗十八代。艾尔海森尝试代换，想象着他自己收养了一只韭菜盒子的情形，更加深觉荒谬。

他按了一下发痛的眉心。同样是天降异族美人，为何别人捡到的都是贤惠持家的田螺姑娘，我捡到的就是这位老是瞎几把吹的小螺号？

不管怎么说，有了小梅，现在事情好办多了。

“现在，连测绘工具的问题也解决了。”

艾尔海森望着卡维，冷静地宣布他的方案：

“明天，我就给妙论派学院那边去信，推荐你入职他们的设计工作室。以你的才华，想必通过测试，不在话下。至于人类文化，我会每天抽出部分时间，慢慢教授与你。你既然要打工攒钱，与其浪费时间去炸蟹黄堡，不如施展才华去画图纸。至少，后者的日薪要高不少吧？”

卡维还想发出异议，可小梅已经浮起来，飞到艾尔海森的肩膀上，拼命点头，仿佛在与这位陌生的人类一唱一和。卡维只好依从。

 

不久之后，卡维正式入职设计所，在须弥混得风生水起，一时间乐不思海。艾尔海森这才完全放下心来，确定了卡维不会带崽跑路，卷梅私逃，像童话里那样变成洗洁精泡沫溜走。

他抽空拍了一张卡维的清晰全身照片，发给了生物学家好友提纳里，让他鉴定一下，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网络热门水猴子。

提纳里长年救治那些傻逼蘑菇爱好者，见惯了胡言乱语的中毒病患，果然十分担忧地开始关怀老友的精神健康：

“这么疯？你吃了几朵？什么颜色的？带斑点吗？”

“我没疯。他真的是人鱼。”

“疯了的人最喜欢声称自己没疯。好了，你等一下，我现在就和赛诺一起，带着健康之家的医生来逮你。”

“你确实应该和赛诺一起过来，做个见证。”

“见证什么？”

“我们的订婚仪式。”

“…………？”

 

就这样，如鱼得海，一人、一鱼、一贝壳组成的极端多元家庭，从此一起生活下去。

他们开始了幸福的同居生活。

他们酝酿了馨福的家庭生活。

他们实现了性福的婚姻生活。

 

彩蛋——《美人鱼名场面》（须弥F4版，含赛提CP向注意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