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叫冬兵的杀手想吃月饼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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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镝夫其实从未想过,自己竟还会回来。

如同烂柯的樵夫,采桃的刘郎,华表千年鹤归来的修士*,他在阔别多年后,重回这个陌生的人世。

归来时,知交零落,天地浩远,世上空惊故人少。

 

虎啸营的同袍们都已风流云散,化为勒功碑上的一个个石刻名姓,没有温度,没有声息。

 

唯有佩姬犹在人世。

将军尚未白首,美人已然迟暮。

当他前来探视时,昔日飒爽挺拔的红妆女将已至耄耋之年,寝疾在榻,无法起身,握着史镝夫的手,低低叹息,眼泪流进白发里:

“…………来何迟也?*”

 

他去拜谒史家庄。

焉知七十载,重上君子堂。

当年为自己铸造星盾的那位佻达巧匠,如今亦只是史家祠堂之内的一方小小灵牌,在幽幽烛火中泛着平静的光。

故友的独子,继承了父亲的眉眼、头脑、小胡子,俊逸面容上浮着同样玩世不恭的笑容,懒洋洋地拱手,称他世叔,怡然敬父执,问我来何方。(也许不那么怡然吧,嗯。)

 

半世交亲随逝水,几人图画入凌烟?

他纳还了官诰,辞阙离朝,孤身负剑,走向整个天地之间。

走过寒冬,走过暖春,走过风雪北疆,走过烟水南国。

春风春雨花经眼,江北江南水拍天。*

 

他后来也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,在行走江湖的时候。

他与他们之间亦有过离别,也旁观过他们与他们的离别。

这些离别各有不同。

有豪纵盛大的,龙马银鞍,朱轩绣轴,帐饮东都,送客金谷;也有寒素清净的,仅仅互赠一枝长亭柳色,便是孤帆从此辞。

无论怎样,离别终究是苦的。在离别之时,他看向他们的眼底,总有年轻的悲伤。

他只是微笑。

这些年轻人的别离虽苦,道阻虽长,毕竟青山一道同云雨 , 明月何曾是两乡*,终可怀抱重聚的想望。

黄泉深 , 碧落遥,此世的明月之下,他与他思念的那个人,永无相见之期。

鱼飞向北海,可以寄远书。

不惜寄远书,故人今在无?

 

他可以拥有的,仅仅是一些长久的怀想。

 

他怀想十七岁的詹慕士。

桃花马上的春衫少年,角弓玉剑,靛巾乌发,一双眸子看过来,都是潋滟的春水方生。*

他怀想他们一起度过青春的边关。

烽随星落,书逐鸢飞。云出三边外,风生万马间。几处吹笳明月夜,何人倚剑白云天。

他怀想他们在漫天大雪中,仓促而永久的离别。

那一日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,如同一道巨大的银光素练,从天空铺向大地,将他们双双收殓。

 

而现在,他抬起头,再度望见了那个人。

真实,明亮,眉目清朗,与他站立在同一道阳光之下。

他向他奔去。渴望触碰他,又不敢触碰他,怕伸出手去,只能拥住一个游荡于白昼的残梦。

从别后,忆相逢。几回魂梦与君同。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。

 

 

“………所以你的意思是——我就是那个掉进雪谷里失踪的倒楣鬼?”

冬兵吐出嘴里的瓜子,含含糊糊地问。

他跷着长腿,坐在复仇者暂居的小院屋顶上,一边听史镝夫追忆,一边嗑瓜子,屋瓦上已然堆起高高一盘的瓜子皮。

史镝夫点头,一往情深地看着他嗑瓜子。

 

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星盾将军,就算刚刚被久别重逢的战友揍成了猪头,也是一个英俊的猪头。

被复仇者们拼命从冬兵拳头底下抢出来后,金轮马王翻着白眼,拉着长脸,给他潦草治疗了一下,星盾将军脸上的淤青就散了大半。洛玑说,这位马王入门修道之前,是个四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,看来银舌头没有骗他。

星盾将军回到小院,重新更衣,再度出现在冬兵面前时,就已经又是一番人模狗样的嘴脸。

因处燕居,他并未戴冠,只穿一领靛蓝宽袍,外罩亮银轻铠,胸怀白星,腰束绛带,配上生就的一副朗眉星目,风神磊落,直是轩轩然若霞举。

看得冬兵心下微微一动,暗暗道:“欸,这个妹妹(?)我曾见过的……”

 

这个英俊的猪头追忆完毕,满目深情,望向冬兵,又殷殷切切地唤了他一声:

“鹿崽……”

冬兵简直背上发寒。他不应声,闷头又嗑掉半盘瓜子,方犹豫地抬起眼,迟疑开口道:

“我,我对你是有些印象……但你要如何证明,我真的是七十年前的那个詹慕士?”

他知道自己的记忆与常人不同,永远是一片白茫茫大地,不见前程,亦不见来时路。偶尔夜来惊梦,无数的人与事,轻罗水袖般扑面而来,晨起对镜,又归渺然。问皮长老,只说这是他长年罹患失魂症的缘故。

 

史镝夫闻言,眼底隐有悲哀之意,但仍然向他展开一个温和的安抚笑容:

“不必担心,我会为你证明。”

话讫,他起身,请冬兵少待,跃下屋顶,走进后院自己的房中,片刻又复转回,手上多了一只粗木食盒,轻轻放到屋瓦上,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冬兵嗑出来的一堆瓜子皮。

“听洛玑说,你在找一种里面有月亮的月饼。”

冬兵点头。

史镝夫微笑起来,目中浮出怀念神色:

“那种月饼,是昔年我们还在边关作战时,我亲手为你做的。此后,每年中秋时节,我都会重新烤制两枚和当日一模一样的月饼,等待……”

他收住了,没有说下去。

但冬兵已听朔尔在路上讲过:星盾将军的月饼,说是做与故人,年年等待,岁岁如此,却从来也不见有故人来。

 

现在,他的故人来了。

该故人就坐在他的面前,跷着长腿嗑瓜子,一边吐瓜子皮,一边豪爽地催促:

“那什么,快些拿出来吧,我还真有点饿了。”

史镝夫忍不住微笑:“好。”

星盾将军便正衣端坐,引袖抬手,郑重其事,缓缓地揭开了食盒。

冬兵屏住呼吸,低头看去:

 

……两个,干馍。

…………两个非常普通的,干馍。

………………两个中间被掏空了的,非常普通的,干馍。

 

冬兵脑门青筋暴起。

如果不是想着屋顶下面全是这个猪头的盟友,怕自己难以敌众,冬兵绝对会把这个猪头扑倒在此,一边再度饱以老拳,一边咆哮裤脱我看?!

“……就是两个干馍?你还先把中间的馍心给吃了?老子——”

 

史镝夫仍然满面正直无辜:“我没吃,我只是把它们掏出来了。”

他喵的,这种月饼谁要吃啊!冬兵开始怀念洛玑给他买的豆沙、芝麻、莲蓉、椒盐、蛋黄、鲜肉、火腿……连螺蛳粉月饼他现在都不嫌弃了。

面对江湖第一刺客的森森杀气,史镝夫竟能保持一脸温厚的笑容不变,还敢伸出手去,如同安抚自家炸毛的猫咪一般,摸了摸冬兵轻软的棕发。

“当年战事吃紧,连果腹军粮都几有匮乏之虞,哪得富余的糖油来做月饼。虽逢中秋时节,也只是全军散假半日,以水代酒,各自望月,就算是映了节。”

 


边关,大漠,月明。

雪谷之战前的最后一个中秋夜。

月光如水,天地如洗,茫茫大漠如一片空旷无边的雪野,铺展向月光的尽头。

月下有人。

他们在月下驰马,马蹄迅疾,激起飞沙如雪,横破整个岑寂的冰原。

马鞍上是两个战袍轻铠的年轻军官。

犀渠玉剑良家子,白马金羁侠少年。

他们双联飞鞚,荡鞭扬策,一直跑到潸然汗发,方才同时滚鞍落马,喘着粗气,张开两臂,向后躺倒在月下的沙漠里,面对着天心的明月。

月亮从天空俯望他们,皎洁圆满,光芒清寒,如同神明的眼眸照临下土。

 

他们也望着月亮。

“……史迪仔,你看,这个月饼好大欸。”

詹慕士喃喃地说。

“……不要叫我史迪仔。”

史镝夫嘀咕,侧过脸,看他的朋友。

 

不同于史镝夫起于阎闾,又是独子,他出身鲁城望族,家道殷盛,肩下还有几个可爱弟妹,正是喜欢缠着长兄玩闹的年纪。每岁中秋,银蟾光满之时,家中都必有团圆宴,临轩玩月,开榭设筵,擘饼分食,酌酒相欢,极天伦之乐。孤家寡人的史镝夫每逢此日,都会被詹慕士生拉硬拽,拖去赴宴,只得也腆着脸和詹慕士坐在一起啃月饼。

而今年的中秋,他吃不到月饼,也见不到那些和他一起吃月饼的家人了。

 

“其实……我做了月饼,你要不要?”

旁边死鱼状摊平的人立刻腾地一下,垂死病中惊坐起:

“月饼?哪儿呢?哪儿呢?”

史镝夫慢慢慢慢地,从腰间褡裢中摸出了——

……两个,干馍。

…………两个非常普通的,干馍。

………………两个中间被掏空了的,非常普通的,干馍。

 

“……现在我知道为何你被火头军踢出来了。”詹慕士冷静地评价。“你简直是炊事班的耻辱。”

史镝夫正色道:“我这个月饼才是真真正正的月饼,内含中秋明月,货真价实,假一赔十,跟外面那些蛋黄莲蓉的妖艳贱货一点都不一样。”

詹慕士不由地忧心忡忡,抬手去摸星盾将军的额头。看来这娃烧得不清。

 

史镝夫拨开他的爪子,拿起一个中空的干馍,举向天空。

一轮圆月被圈进了空洞的饼心,晶莹透亮,光华流溢。

这是他能为他奉上的,最珍贵的馅心了。


他慷慨地说:

“来,别客气,今天的月亮我请了。爱往饼里夹几个就夹几个,不够再添。”

 

死而复生的星盾将军,在七十年后的明月之下,举起寒碜的月饼,说出了同样的话。

他的面前,是前尘尽忘的冬日战士,默默望着他。

面无表情的杀手,缓缓拥抱了笑容悲伤的孤客。

“你的月亮……”

他侧过头,贴到他的耳边,让人嗅到他身上冰霜般凛冽而洁净的气息:

“…………能给点辣子油就着吃吗?太他娘的淡了。”

 

月光之下,小院屋檐的后方,蹲着一群花花绿绿的人。

“怎么样怎么样?”洛玑急切地问。

“太高了,看不分明。”

史家家主史达客,朱袍散乱,玉带斜落,毫无形象地扒在后院的假山石顶上,仰望半晌,方才回报说:

“似乎是抱上了,又好像没有。”

 

一个黑肤平头的高大男子蹲在后方,闻言不由抱怨:

“铁甲小宝,明明就说过你太矮了,不如换我上去看。”

史达客大怒:“闭嘴!鸟人!”

“都住口!想被那俩老头发现吗!”黑寡妇冷冷一喝,两人顿时都不作声了。

 

洛玑边上,一个背负鹊画弓,壶插狼牙箭的短衣射手,插言道:

“仔细瞧瞧,他们喝酒了吗?”

一位面目温厚的青袍中年书生挨着他蹲着,闻声奇道:

“喝不喝,有什么区别?”

射手活动了几下蹲麻的腿脚,哼哼:

“区别大了去了。没喝酒,尚可;要是喝了酒,到时候,三杯竹叶穿心过,两朵桃花上脸来,色授魂与,颠倒衣裳……”

史达客挂在假山上,回头低吼:

“柯林特,你他娘的胡吣些什么,这儿还有孩子呢!”

史传奇一哂:“反正他还不懂……”

他们的上方,用蛛丝倒吊在树梢啃月饼的小蜘蛛听到这话,立刻求知若渴:

“先生,马叔叔说我不懂什么呀?”

“乖,吃你的月饼去,啊。”

 

屋顶上忽然传来呼喊。

史达客精神一凛,侧耳聆听,半晌,回头对底下的战友们道:

“……将军发话,叫金轮马王用他的金轮阵,传送一点辣子油上去。”

金轮马王史传奇,看起来有一万句什么话不知当讲不当讲,最后还是没有讲,铁青着脸,拂袖而去,往厨房取辣子油去了。

 

大家面色都是一变。

难道,居然是用辣子油来……

太重口了吧?

“没想到啊,”朔尔犹自感慨,“将军果然宝刀未老。”

“呵,男人!这绝对是罗大盾用强。”洛玑瞪了兄长一眼,沉下了脸,拂衣起身。“我要去救冬冬。”

“不必,谅那老头不敢的。”史达客冷冷道,“如果他们敢在我赁来的院子屋顶上这么搞,我就把他们抵押给房东,百岁冰棒,买一赠一。”

 


同僚们对自己的想象走向了怎样诡异的道路,星盾将军并不知道。

因为此刻,他们今夜一直等待的月亮,终于来到了天心。

 

月亮升起来了。

万境全归一瞬中,山河草木尽含容。

银汉无声转玉盘,照彻古今哀欢,人间聚散。

千百年过去了,月亮还是这个月亮,无悲,无喜,无声,平和地俯瞰着人世的往来与代谢。

 

星汉之下,月光之中,他们在小小院落的屋顶上,盘膝而坐,彼此对望,在彼此的眼底观照自己。

一个死生遍,一个飘零久,两人都不复少年时的模样。

而他与他头顶的月亮,与七十年前,他与他在大漠绝塞之上,并肩仰望的,又仍然是同一轮。

昔年苍茫云海间的是它,而今转朱阁低绮户的,也还是它。

 

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

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

江河的万古流水之上,高悬的孤月究竟在等待何人,史镝夫难以知晓。

但在今生今世的月光之下,他已经等到了自己的故人。

 

故人别来七十秋。


秋露如珠,秋月如圭,明月白露,光阴往来,与子之别,思心徘徊。 


把从前、离恨总成欢,归时说。*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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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《搜神后记》:

丁令威,本辽东人,学道于灵虚山,后化鹤归辽,集城门华表柱。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,鹤乃飞,徘徊空中而言曰:‘有鸟有鸟丁令威,去家千年今始归,城郭如故人民非,何不学仙冢累累!’遂高上冲天。


*《礼记·檀弓上》:

夫子曰:“赐!尔来何迟也?”……盖寝疾七日而没。


*黄庭坚《次元明韵寄子由》:

半世交亲随逝水,几人图画入凌烟?

春风春雨花经眼,江北江南水拍天。

欲解铜章行问道,定知石友许忘年。

脊令各有思归恨,日月相催雪满颠。


*王昌龄《送柴侍御》:

沅水通波接武冈,送君不觉有离伤。

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。


*屠隆《娑罗馆清言》:

角弓玉剑,桃花马上春衫,犹忆少年侠气;

瘿瓢胆瓶,贝叶斋中夜衲,独存老去禅心。


*辛弃疾《满江红·中秋寄远》

快上西楼,怕天放、浮云遮月。但唤取、玉纤横笛,一声吹裂。谁做冰壶浮世界,最怜玉斧修时节。问常娥、孤冷有愁无。应华发。

云液满,琼杯滑。长袖起,清歌咽。叹十常八九,欲磨还缺。若得长圆如此夜,人情未必看承别。把从前、离恨总成欢,归时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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盆友们,我居然真的赶在收假前填完了这个坑!

这他妈还是在线躺尸的咸鱼老树吗?!

我现在自己都惊恐地怀疑原来的那个lo主被外星人绑架了!
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想要评论,嘤。_(°ω°」∠)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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